伤心的情歌简谱原创 杜昌华 杜具只眼
(一个农民工的身体里,如何安放文学的魂灵?全文5500字。)
大别山深处的英山县,多山,多河,多穷人,多文人。
有爱好写作的乡亲把我拉进“诗意英山崇文群”,诗很少记住,记住了群里有人叫邬思本。头一回见英山有人姓邬,名字像笔名,她天天写诗。
一个名字,就是一个宇宙的入口,因为这一眼,我进入了邬思本的世界。
01
接下来的信息越来越让人吃惊——
她是英山石镇程璋河村人,今年52岁;
她在浙江绍兴一家印花厂打工,月收入2500块;
她几乎每天写作诗文;
受新冠疫情影响,工厂6月份裁人,她必须找到一份新工作,否则就要结束二十多年的打工生涯。
2500块钱一个月,工作又要没了,为什么还写作?
我天天写,不写难受。英山话难懂,绍兴话更难懂,没人跟我说话,我只能跟我的本子说。
现在怎么写作?
那时正是午饭后工休,她正在写作,她请工友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我。车间后门外阴凉处,地上一块破花布,一个女人席地而坐,一个本子一支笔,她正在写作。
这样写作,难怪文字里几乎没有虚字虚话。
你用纸笔写,怎么变成电子版?
短的手机写,长的女儿打。
用这样一种方式写作的人,一定能看到一个别样的世界。我请她把经历发我,放到《杜具只眼》里发表。
几天后,她发来《一个农民工的苦与乐》。两尺长,故事像英山山脉前不见头后不见尾,文字如满山松树,擀毡一样密密麻麻,没法在公号里发。我建议她找找传播对象感,就像和陌生人聊天,要让人在一分钟内对你的故事感兴趣,在10分钟内不跑神。一团棉花织花布,先要纺线,纺线先抽线头。
怎么找线头儿?
一个52岁的女人,一个月入2500元的农民工,天天写诗作文,这就是线。只要把52岁女人视角、农民工视角和文人视角糅合在一起,你看到的生活看到的人,值得天天直播。打了二十多年工,疫情来了要失业,还要写作,这就是不错的线头。
她又发来几篇文字,改善不大。我说,我把你的素材重新改写一下,写个《我是邬思本》,看看能不能把线头抽出来,以后纺线织布缝衣服你自己来。
02
钱不多,知足,比在英山种地收入高。按点上下班,中午还有一个小时工休,可以用这时间写作。写作就像带个小狗上班,有很多乐趣。
疫情来了,工厂一天比一天难,要裁人,老板要我六月底走人。
四处托人,找了一份新工作。那是一家窗帘厂,我做保洁工,7月1日去上班。
杜老师问我为什么爱好写作,都是英山的穷孩子,我与文学结缘跟杜老师和杜昌水二哥差不多。
三年级时,有个父母吃商品粮的同桌,不会写作文。他叫我帮他写作文,每篇作文给我一个馍。第一次没经验,让他直接抄我的作文。语文老师把我们叫到讲台上,怒气冲冲地说:只有数学答案是一样啊,哪有一模一样的作文?
为了吃到馍,办法总是有的。只要老师把作文题目写在黑板上,我迅速写一篇草稿给同桌,让他自己抄,我再快速给自己写一篇。
这一辈子,两件事最重要,一是找钱生活,一是写作。这两件事,十岁那年第一次凑到了一起。
十岁那年深秋,一天我把写好作业送到讲台上,交给数学老师检查。她接过本子一看,气得把本子丢丈把远,大声说:"上星期就叫你换新本子,你厚着脸皮不换,居然还写在本壳儿上!“我弯腰捡起本子,看到同学在笑,满面通红,眼含泪水。
中午放学回家,看到田头地边的木梓树,成熟的木梓绽放出来,像白米饭一样白。下午散学,我故意拖延时间,让同塆小伙伴先走。估计他们已到家,天也快黑,我迅速把书包倒空,挂在脖子上,布鞋一脱,吐点口水手掌上一搓,抱着木梓树往上爬。
木梓是公家的,社员可以捡地上掉落的散粒卖,树上的只能公家摘,我这算是偷。心慌害怕,几次落下来再往上爬。木梓装满书包,回到家里,母亲焦急地问我:“这么晚回来,被老师留学了?”
第二天大早,把木梓送到代销店卖。一斤半木梓,买了8分钱一个的本子、5分钱一支的铅笔。剩下2分钱本想买块糖,想到母亲讨火种引火的辛苦,买了盒火柴。
那时学杂费,半学期四块五。小学学费、笔墨纸砚都是我捡油桐子木梓卖钱自己解决。木梓,是我人生中的贵人,我后来写了一首《谢赞木梓》:
春日催芽仲夏花,秋深果实挂枝丫。
无华却有扶贫德,解我烦忧不受夸。
03
日子比西河水流得还快,转眼上完高中。高考时,语文成绩还可以,数学成绩太差了。不能怪数学老师扔作业本,没扔本时我就不喜欢数学。像多数农村女孩那样,我20刚出头就结婚,转年生了女儿。为了生计,我和丈夫到建筑工地打工。
婚后,除了穷困,伴随我的还有文学。我买了不少书,有《再生缘》《孟姜女》《碧玉簪》《红楼梦》,有空就看书。丈夫文化不高,我看书耽误干活他从不责怪,有时还叫我歇歇看看书:“你是女秀才!”
1995年6月28日,和往常一样,我和丈夫带着4岁的女儿在建筑工地筛沙,挑沙,洗石灰。
快到中午,我回家做饭,丈夫驮着木梯子去接电灯线。
一会儿,一位邻居慌慌张张地跑来:“快!德二从电线杆上摔下来,出好多的血!”我连忙丢下手上活计,跑去一看,丈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,双眼紧闭,七孔流血。我魂飞魄散!好心邻居赶紧拉来板车,我和他把丈夫抬到车上,飞快地向医院推去。医生把他的双眼皮撑开,用手电筒一照,摇头叹息:“人已走了。”我两眼一黑,全身瘫软,人事不知。
亲戚朋友凑钱,买了一口薄棺材。有人说:“里面穿平时的旧衣服,外面缝一套新的就可以。”我坚决不肯,他才34岁,不管怎样穷,也要按风俗三腰五领(三条长裤五件上衣)、垫盖被一样不能少,我托人到村信用社帮助办了一笔贷款,送我的男人体面上山。
满七七那天,偷偷买了一瓶敌敌畏,准备去找我的夫君。夜深人静,女儿在睡梦中叫一声妈。女儿这一叫,又把我叫了回来,没走成。
我和女儿都得活下去,寒露油菜霜降麦,我把油菜栽好,小麦种完,就去建筑队筛沙,和石灰,提灰桶。
我用半个月的工资为亡夫立块墓碑,以后女儿扫墓容易找。
没有丈夫的日子无限凄凉,有一天,路过麦地垸枯荷塘,触景生情,写了一首《残荷》。
日暮莲塘数落英,
蜿蜒十里应蝉鸣。
云慌惊月寒宵寂,
风急摇枝瘦影生。
善感多烦吟小赋,
伤情触景断肠声。
一怀愁绪叹离别,
几缕忧丝向夕倾。
1996年腊月,村里办晚会,我写了想念丈夫的歌词,按照《十叹》的曲谱唱了出来,大家都听哭了。
“ 薄命的女子长叹第一声,思想起我郎君知呀知心的人。阴阳相隔把夫妻两地分,忘不了昔日的爱忘不了往日的情,依子呀依哟呀,我诉给那谁来听?叫一声我的亡夫啊黄泉路上等。
“薄命的女子长叹第二声,叫一声我郎君呀,心呀心上的人……奴已成了未亡人……”
再也没有人叫我歇歇看书了,再也没有人为我做饭了,亲爱的丈夫再也没有一点声息。相信我写的东西他能看到,我就不断给他写诗。
04
日子总得过下去。1997的冬月,经人介绍,我与现在丈夫老余结为夫妻,1999年7月初六,喜添爱子。经过磨难,倍觉平淡生活珍贵,我写了一首诗,感谢老余。
贫贱夫妻贵似金,夫唱妇随度光阴。
风霜雪雨崎岖路,儿女情长一片心。
寒夜挑灯细缝补,清晨扶育到更深。
身经苦乐吟凄曲,笑看沧桑岁月沉。
2002年春天,我把12岁的女儿放在亲戚家上小学,带着3岁的儿子,随丈夫到绍兴钢铁厂打工。
春寒料峭。车子缓缓开动,隔着玻璃窗,望着娇小的女儿孤零零地站在公路边,含泪向我挥手,万箭穿心。
第二天下午,拖着大包小包终于到达绍兴钢铁厂。老板把我们带进一幢低矮的砖瓦房,几间房都是通铺,男女合住。各人床上系一根铁丝,挂一块布遮住床。门外不远处用破布围出一块,那就是厕所。那厕所女人专用,男人在门外拉链一扯,掏出来就尿。
夏天,蚊蝇撞脸,臭气熏天。怕孩子影响别人睡觉,我搬到一间准备拆迁的破房住下。没有电,丈夫找一个铁油漆桶,做了一个小灶,就用它做饭。丈夫每天到工厂拉矿碴,早晨7点半上班,中午吃饭半小时,下午5点下班。按劳计酬,多做多得。
这样简陋的房子住了几个月,房主人知道了,立冬那天,下着小雨,他拿一把新锁和老虎钳铁丝过来,叫我把东西搬出来。他把铁丝穿到门缝里扭个扣,再把门锁起来。我说付点租金,他拒绝了,说若是房倒屋塌,他有责任。万般无奈,我只好把东西搬到门外树底下,把儿子偎在怀里坐在冰冷的石头上,偏偏丈夫那晚加班,我眼巴巴地等着丈夫晚上下班重找住处。
我白天带小孩做家务,买菜洗衣做饭。夜晚11点半至早晨7点,在钢铁厂磅房负责过地磅,工资每月450元。
真睏啊,哪怕眯5分钟也好,眼皮打架实在睁不开。用手指沾点口水揉揉眼睛,再双手拼命搓太阳穴,提神醒脑。因为上夜班,落下严重失眠症,一直到现在。
2005年钢铁厂倒闭,我们来到绍兴化肥厂,包装碳酸氢铵。三班倒,夫妻俩24小时轮流上班,谁休息谁负责带儿子。
这样的生活,我们熬过十年。
十年内,我还是坚持写诗。那时没有智能手机,我就在随手捡来的纸上写,我把写好的诗叠得整整齐齐,放在衣服箱子的底层。有一天大雨,租屋漏水,我的诗泡成了一坨纸浆。心血、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,很快在南方的太阳中蒸发得一干二净。再也没有人知道,在那百孔千苍的破屋里,跟苍蝇蚊子一起飞的还有我的诗兴。
2015年,袍江工业区开张几家印染厂,包装车间突然有几个人辞工到印染厂去上班。化工厂不能说停就能停的啊!董事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,我写了篇《我爱我工厂》贴在厂房里,几个人看了,找到老板说不走了。老板很高兴,给了我二百元钱,说是稿费。这是我第一次用文字挣钱。
水会往东流,树会往上长,儿女会越来越大,谁也挡不住。2017年的9月,女儿出嫁,儿子入伍,双喜临门。秋月高悬,凉风习习,满心欢喜,我写了一首《抒怀》:
丁酉季秋双喜临,风轻云淡月儿明。
子欣军旅男儿志,出阁深闺淑女情。
齐鲁校场挥利剑,西窗花下和鸾鸣。
夫君偶饮茅台酒,我赋诗词慰此生。
05
在绍化厂打工15年,到50岁本应该领退休工资。绍化厂是用外地民工最早的单位,大家都削尖了脑袋往里钻,找个工作不易,哪还敢提买养老保险?
50岁,到了退休年龄,没有保险,绍化厂不要我,我只好到印花厂上班。
8小时白班,3100块钱一个月,5个人一组。那4位师傅都是本地人。每天上班,我比他们早到半小时,把开水烧好、卫生搞好、准备工作做好。花板有3米长,1.5米宽,2寸深。里面的桨糊颜料有几十斤,每印完一单就要把花板卸下来,双手举过头顶跑步送到洗板池,由我用水枪冲洗。
车间既无风扇更没有空调,印染与烘干同步,温度可想而知。我望着他们汗流浃背,热得满脸通红。抽板那是男劳力干的活,我做不起。
我主动找车间主任,要求从下月份起工资只领2500,那600元由他们去安排。班中休息,本地人在更衣室的电扇底下谈天说地,我迅速打开后门,找一块废布铺在地下,靠门边坐定,在那里写文敲诗,如醉如痴。为写诗,经常错过打饭时间。有一次下班,为推敲一首诗,过了两站才发现走过了。
印花工艺复杂,流程繁琐,我更年期忘性大,学得慢。那个本地老师傅知道我爱好文学,有一次,印花我舀错了浆糊颜色,他凶暴地说:我知道你又是走神了,一个打工的整天什么诗诗诗?他叫我去吃文学饭,我羞得面红耳赤,心在滴血。
邬思本在工休时写作。
从那以后,干活就把手机放在更衣室,等事做好,迅速找一块废布铺在后门口,坐在那里写作。
18年打工很累,有文学相伴,我也有无人知晓的乐趣。
这些年我把自己写的作品放到一个老师的公号里,英山文友把我拉进两个写作群,大家都热心鼓励我。
绍兴是大文豪鲁迅先生的故乡,很多地方办有文学培训班,我好几次想报一个班,没有钱,没有时间,只好作罢。
疫情到来,整个世界都变了。工厂生意不好,老板只好裁人。第一批裁人名单里就有我。
求了好些人,找到了一份保洁工作,离租住的房子十几里路。以前住宿潮湿,关节风湿重,膝盖红肿,每天骑十几里路自行车上下班,将是很大挑战。
生活得重新安排,不管困难多大,我必须带着我的纸和笔。
我已经规划好了新的时间表,五点多起床做饭,六点半骑自行车出门,7点半准时上班,午饭自理。下午5点半下班,洗澡,做饭。上班不能写作,头脑就是草稿纸,构思好故事情节,晚上回来写。上班头几天,我得好好看看怎么边工作边照顾好我的文学小狗。
十岁开始写作文,写作跟随了我40年。有人说我是狗进茅厕闻(文)进闻(文)出,有人说我爱弄土罐文。没有办法,总觉得自己身子里还有一个我,需要找个地方安放。文学就是另外那个我栖身的窝儿,不把它安顿好,会闹腾,我可能会炸裂。
老了,不能一辈子在外打工了,也许我应该像杜老师说的,回到英山,边种地,边写作,把粮食和文字同时种在家乡的土地上。
文学伴我度过少年,文学随我度过中年,文学还会陪我老去。
十岁开始写作文,写作跟随了我40年。有人说我是狗进茅厕闻(文)进闻(文)出,有人说我爱弄土罐文。没有办法,总觉得自己身子里还有一个我,需要找个地方安放。文学就是另外那个我栖身的窝儿,不把它安顿好,会闹腾,我可能会炸裂。
老了,不能一辈子在外打工了,也许我应该像杜老师说的,回到英山,边种地,边写作,把粮食和文字同时种在家乡的土地上。
文学伴我度过少年,文学随我度过中年,文学还会陪我老去。
为防止突然失联,开了个新号《杜具慧眼》(dujuhuiyan1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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